山路弯弯
我的老家在**省**县钟家铺乡一个叫**的小山村里，因为生长在这里，又长期在周围的几个乡镇做财税工作，这山里的人和事，就和那弯弯的山路一样，或盘根错节，或幽远绵长，或诗意盎然，记忆自然是难忘的。
1989年，通过公开招考，我从村支部书记成为乡财政所所长。上任不久，开始农业税春征。动员会后，我对与慈利县交界的大田垴村税收代征员说，过两天到他们村去征税。因为那里是一块农税征管的“硬骨头”，也是我外祖父母的居住地，因二老已过世，我很多年没有回去了，想顺便看看。
那是一个春雨绵绵的晌午，我如期前往外祖父母曾经居住的第三村民小组，弯弯的小路是那样的熟悉，一草一木，甚至路边的每一块石头都是那么的亲切。但内心有种说不出的不安，我很想见到村民们,却又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们。我深知他们生活的艰难，按时按量缴税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。这几年，他们大多是通过借、挪、变卖东西等方式完成全年农业税任务，拖欠和抗税现象也时有发生。组里一个叫“满老师”的人，原来是个民办老师，也是我的启蒙老师，因为身体不好，家里又有两个孩子读书，生活负担很重，每到征税时就拿把柴刀进了山，几天连人影都见不到。他们会不会给我这个“外甥”出难题？
出乎意料的是，全组每户都派代表聚集在组长童林家，他们已经知道我是征收“皇粮国税”的“官”了。几个农户还提着鸡、蛋、腊肉等农产品，等着村里的税收代征员帮助他们“变现”。大家围着我嘘寒问暖，好像这农业税根本不用我来费心。这时，我见童林奶奶翻箱倒柜地找出几片我们那里的特产——螳螂梨土茶叶，用一只大瓷碗沏好，颤悠悠地端到我跟前，“泽伢儿，春税的事，你放宽心。”她又自言自语道，“要是这路好走些，办法还会多些。”
这看似平常的主动，这听似简单的话语，面对这位穿着褴褛的沧桑老人，面对这些连热水瓶、茶杯都没有的父老乡亲，我接过茶碗，转过身去，泪水盈满了眼眶……我知道，他们的这种状况，这弯弯山路所造就的闭塞交通，不是我这个乡财政所长能够改变的。但他们的质朴，他们的坚韧，深深地震撼了我，成了我十多年来无怨无悔，乐做乡镇财政人的精神支撑。我喝过很多茶，但是童林奶奶这碗茶的甘甜与绵长，永远留在我的脑海里。
几年后，我调到了县财政局工作，慢慢地，老家回得少了，山路也就走得少了，但那些仍奔波在弯弯山路上的父老乡亲，一直萦绕在我的梦中。2004年开始，国家相继免除了各种农业税费，“村村通”工程也开始惠及到我们山村，一条乡村水泥路正在改写弯弯山路的历史，这也使我有了再去大田垴村三组看看的念头。时间选定在今年“五·一”节那天。
我来到村头，昔日破旧的面貌已不见踪影，一幢幢小楼房掩映在桃红柳绿中。童林老俩口已过世，他大儿子在老人原来的地基上盖了新房。想起我在这里的第一次征税，想起童林奶奶那碗历久弥香的螳螂梨茶，我不由感慨万千。村民们都围了过来，连过去难得一见的“满老师”也一脸灿烂地站在那。我疑惑地问，怎么变化这么大。“路，归功这公路！”有人说。“有了公路，这山里的木材、山货、种的庄稼有人来收了，我们种田要的种子、化肥，修楼房要的钢筋水泥，一下子就运进来了。”有人马上附和。“是国家政策更加照顾我们农村了！”这是“满老师”的声音，毕竟当过老师，看问题自然高远一些。“满老师”家如今也修起了楼房，儿子在沿海办了个小工厂，女儿在广东打工找了个有钱的老公。“满老师”呵呵笑着说：“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活法，儿孙自有儿孙福哦！”
吃饭的时候，“满老师”问了我一个他困惑了很久的问题：“这农业税不用交了，种田呀，养牛呀，栽树育林呀，国家还补钱，像我们这种深山老林里的村子，水泥路修到家门口，国家哪里来的这么多钱，为什么对我们农民这么好？我过去穷，总是躲国家的税，现在富裕了，还老沾国家的光。”我说，因为国家富裕了，工业、商业等方面的税收多了，农业方面的税收比例就小了，取消农业税，大力扶持农业，是工业反哺农业，城市反哺农村的具体体现。大家若有所悟，纷纷举杯畅饮，欢乐的场面一直持续到很晚。
由于第二天单位有事，我当晚辞别乡亲们，驱车赶路，新修的水泥路在车灯照耀下，明晃晃如一条银蛇飞舞在崇山峻岭之间，而那些崎岖的弯弯山路却消融在迷离无边的夜色之中。